1966年，华夏大地上，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开始了。

　　数以百万计的红卫兵，奔向寺庙、园林、古建筑群和文物遗址，以摧枯拉朽之势，实施“横扫一切”的革命行动。

　　浩浩荡荡的红卫兵大军，高举战旗，出北京、渡沙河，翻山越岭，如同300年前李自成的大顺军，一路喊着来到尚处于宁静中的定陵皇家陵园。

　　这时的定陵博物馆早已停止对外开放，工作人员正在闭馆学习的最新指示，忽见这么多小将闯了进来，个个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把当权派押起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红卫兵领袖发出了命令。很快，博物馆馆长朱欣陶等人被关进了一间仓库。

　　这些大多来自上海、武汉等地的革命小将，在将地面的景物浏览一遍后，就要进地宫，砸烂这几百年封建王朝的老窝。

　　“老东西，快交出钥匙，我们红色小将要进地下宫殿去批头子！”一个学生穿着的男孩来到仓库，指着朱欣陶老人的脑门指示道。

　　朱欣陶心里一惊，他知道一旦打开地宫，小将们下去的结局会是什么。老人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小男孩，没有吱声，脸上露出颇有些不屑一顾的神态。

　　男孩扬起右手，抡圆胳膊，猛力向老人的脸颊抽去。“啪”的一声脆响，朱欣陶身子摇晃了几下，布满皱纹的脸上涨起三道红色的印痕。

　　“为什么打人？！”仓库中的人群愤怒了。

　　这位小将见几个大汉围将上来，心中不免胆怯。他对后面的同伴们叫嚷着：“不给钥匙，我们也能进去，走！”大队人马随着这位小将呼喊吵嚷着来到地宫门口。一道黑色的铁门横在眼前，使红卫兵无法前行。

　　“找东西把锁砸开。”一位女红卫兵首领发着命令。

　　地宫门前人流涌动，砖石乱飞，喊声一片。经过一阵暴风骤雨般的袭击之后，宫门仍未砸开。这时，有几个壮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巨大的松木桩，众人大喜过望，又围上几十人，抱住粗大的木桩，一齐向宫门撞去。

　　“咚――”一声巨响，整座陵园似乎都在颤抖，地宫券门刷刷地落下灰尘土块，乌黑的铁门嗡嗡作响，平整的门面凹陷下一个深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女首领不失时机地进行鼓动。果然，撞击的力量比先前更迅猛沉重，随着“咚、咚”几声地动山摇的巨响，铁门轰然洞开。

　　地宫门前一片欢腾。欢腾过后，又是一阵犹疑和恐惧，面对这座黑暗阴森的地宫，没有人敢下去，大家只好互相张望着。

　　“派人向他们要手电，抓一个来带路。”那位背诵语录的女首领下令说。手电筒要来了，还有4个大汉架着老职工王启发的胳膊，簇拥着来到地宫门前。

　　“老头子，你带我们下去，看看这个地主阶级头子，是什么样的反动面目。我们要坚决把他批倒批臭！”女首领说着，一挥手，王启发被人推着走进地宫，后面的人流争先恐后地向玄宫底层涌去。

　　一切都暴露出来了。这里除三口复制的躺柜状的棺椁和二十几个箱子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存在。

　　人群几乎将地宫塞满，普遍感到无聊之后，便想起要对这里的文化进行“革命”了。文化在哪里？地宫之内的景物哪些算“文化”？这命应当怎样“革”？一连串的问题，几个首领也糊涂起来。但有一点他们心中是清楚的，这座地下宫殿是旧东西，这里的主人就是地主阶级的总代表。只有砸烂一个旧世界，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砸就是革命，就是胜利了。不知是谁从地宫外找来了几把破笤帚，中殿宝座前的“万年灯”里，将缸中的油料沾在笤帚上（定陵玄宫器物清理之后，青花大瓷缸和缸中的油料仍放在地宫未动），然后，燃起了大火。

　　十几支火把将宫内照得如同白昼。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先是有人跳到宝座上当起了“皇帝”和“皇后”，接着有人将宝座连同上面的“皇帝”和“皇后”一起掀翻。打闹的人群因一时找不到锤子，只好用脚去踢、踹汉白玉雕成的宝座。

　　就在中殿的汉白玉宝座被掀翻踢打的同时，后殿里也开始了行动。巨大的棺椁无法掀动，有人开始把殉葬的木箱子搬起来，在玄堂上摔打。随着“噗噗”的声响，一个个用白灰复制的木箱瞬间变成了土块。

　　王启发望着眼前的一切，先是震惊，接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你们不要这样，破坏了文物，你们要受到惩罚的呵！”他扑倒在木箱上，双手张开，眼中布满血丝。他仗着自己出身贫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横劲，做出要与这伙人拼命的架势。

　　红卫兵小将们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干巴老头还有如此的气魄，敢在强大的红卫兵面前耍威风。只听人群一声喊：“把他拖下来！”话音刚落，几个强壮的汉子将王启发拖了下来，按倒在地。王启发还想挣扎爬起，只觉头发被人抓住，头皮热辣辣地刺痛，身子向玄宫墙壁撞去。随着“咚”一声，一股鲜血溅了出来，他的身子慢慢地瘫软了。

　　“革命”仍在进行。有人把箱子一个个地抬起来，压在万历皇帝的棺椁上，让这位地主阶级的总代表永世不得翻身。

　　经过一天的“横扫”和“砸烂”，红卫兵开始感到疲惫和乏味，他们离开了定陵，一路高喊着革命口号，打着红旗，向昌平县涌去。

　　大军远去，定陵工作人员才稍稍松了口气。几位当权者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暗自庆幸这场风暴迅疾过去。正当他们渴望不会再有意外时，不料，一场更加凄厉肆虐的风暴却又渐成气候。

　　定陵博物馆部分工作人员，随着红卫兵的到来而行动起来了。定陵博物馆朱欣陶等当权者被打翻在地后，新的“革命委员会”宣告成立。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分成了“真理战斗队”、“红旗战斗队”、“七尺枪战斗队”等若干派别。在他们尚未发展到自相残杀之前，共同的“革命”目标和对象，则是定陵的文物和原先的当权者。由此，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开始了。

　　各战斗队一致通过：先将朱欣陶等“走资派”、“黑帮”押起来，关进仓库。同时组织一切力量，尽可能地摧毁定陵园内的建筑物和代表封建主义的一切。

　　决议一经通过，各派人员纷纷响应。几十人争先恐后地拥到陵园前的漫水桥下，要以这里为革命的起点，依次向前推进，直至地宫深处。

　　20岁的女讲解员W，已失去姑娘的羞涩与娇娜，她站在桥头，双手叉腰，以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和气度向她的部下宣布：“革命现在开始！”一座不大的石桥，被几十人团团围住，挥锹抡锤，手扒脚踩，瞬间变成了废墟。

　　众人见小桥已毁，便按照原方案采取了第二步行动――推倒陵前的无字碑。

　　一根绳子套在两丈多高的巨大石碑上，女主任W一声喊，众队员运足气力拼命拉拽。但不管这位W怎样呼喊，尽管所有的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头，但无字碑仍纹丝不动。随后，只听“咔嚓”一声，绳索断为两截，人群纷纷倒地。望着两截断绳和顶天立地的石碑，战斗队的成员开始泄气了。作为总指挥的W当机立断，决定放弃无字碑，集中火力攻打明楼。然而坚硬的明楼也无法轻易捣毁，这时，队伍中有一个人建议：“我看把楼上刻着‘定陵’两个字的竖匾刷上油漆比捣毁它还要革命。”

　　他的建议得到了W姑娘的赞成和众人的拥护。W吩咐众人立即找梯子、油漆、刷子……一切很快完成。

　　W在人群中扫视了一下，用征询的口气问道：“谁上去刷？”众人望着由7架梯子接起来的如同通往天国的桥梁，都不再吭声。W的目光落到了一个21岁的小个子身上。小个子举起了拳头，冲W大声喊道：“我上去！”小个子手提半桶油漆，踏着横梁一步步向上攀登。他成功了，站在40多米的高空中，稳住身子，蘸上油漆，在高高的巨匾上涂抹起来……

　　又过了十几天，在W的带领下，造反派向仓库冲去。仓库里的箱子被一个个打开，只见万历皇帝和皇后的尸骨完整地躺在里面。这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工作人员，经过一年的努力，才把3具零散的尸骨用铁丝穿制成一个完善的整体。1966年8月24日，这是中华考古史上最为悲怆的祭日。

　　3具尸骨摆到定陵博物馆大红门前的广场上，由W组织人员进行批斗。

　　W为了显示这次声势浩大不同寻常的批斗大会，特意做了一番精心安排。她派人到长陵管理处、长陵供销社、林场、粮站、学校等单位联系，要求他们派人前来声援。下午2点15分，定陵园内的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除邀请的几个单位人员外，还有附近农村的农民、红卫兵、学生，人们纷纷前来，要亲眼看看这样的场面。

　　3具尸骨摆放在一起。万历皇帝在中，两个皇后分居两侧。周围堆放着帝后画像和照片资料等实物罪证。一切准备就绪，W开始带头高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地主阶级头子万历！”等革命口号。

　　口号刚一结束，W冲人群大喊一声：“革命现在开始！”话音刚落，十几个大汉便把怀中抱得太久的石块，猛力向尸骨投去，3具尸骨被击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W随即吩咐身边的人员：“点火烧了他们！”一声令下，烈焰腾起，广场一片火海。

　　（摘自商务印书馆《风雪定陵――明定陵地下玄宫洞开记〈修订版〉》 作者：岳南 等）（图片 24-1 （6）.jpg 红卫兵打砸定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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