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方法 > 正文

顾准日记 见识之上的胆识

作者:admin 发布时间:2023-12-01 14:37:36 分类:方法 浏览:108


  《顾准日记》(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留下来三部分:一为1959年10月~1960年1月的“商城日记”,二为1969年10月~1971年9月的“息县日记”,三为1972年10月~1974年10月的“北京日记”。这是一个受难灵魂的实录和时代的见证,为历史留下了一份可资纪念的文本。

  顾准出身贫寒,1930年参加革命,先后担任中共江苏省职委宣传部长、书记、江苏省委副书记。1949年5月,他随军回到上海,任上海市财政局局长兼税务局局长、上海市财经委员会副主任和华东军政委员会财政部副部长。1952年,在“三反”运动中,他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撤职。1957年,他又被划为。1965年“”前夕,曾被“摘帽”的他再次戴上帽子。在倡导每个人成为“螺丝钉”、“驯服工具”的年代,他却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写下了一段痛史。在《顾准日记》里,你可以触摸到他的呼吸,走进一个在逆境中独立思考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内心深处。

  民以食为天,在一个讲究食不厌精的民族,让我们看《商城日记》中的文字:

  刨红薯,民工过路,歆慕不已,都到地头捡残屑,驱之不去。一个新发明,红薯藤磨粉。(1959年11月13日)

  在冀鲁豫时不能下咽的,这回全部吃完。尤其晚饭三百斤菜,七十五斤的菜饭,加一盒红薯叶,居然吃完。饥饿是可怕的。(1959年11月21日)

  前晚昨晚均早睡,未能入寐,为食物的欲念所苦。想如何找杨陆何三人中的好对象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汤,想如何“摘”点红薯与胡萝卜吃。想回家时如何尽情大吃一个时期,烤白薯北京很难买到,窝窝头是美味,实在买不到啥吃时,打算到东安市场,阜外大街作巡游,有啥吃啥,再不然,到专备外宾吃的菜馆去吃它几次。想这些事,竟至不能入寐。(1959年12月15日)

  肿,到处都是肿。菜园全都肿了,杨文华、余济美、陈新初、徐云周全肿了……在农场耽搁了很短一会儿,听到彭仁鑫一家死完,剩一小孩子,人家给他送来了。蔡璋又说到一些珍闻,但很合理的。他说,南山粮多,现在农村流窜犯比城市流窜犯多。人们都往南山跑。青年妇女,分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只要有吃的,自愿留在那里给人当媳妇……饥饿是可怕的!饥饿推动人们做出看来做不到的事情。(1960年1月15日)

  顾准在《商城日记》中用思想家的眼光兼史家之笔,为那个时代留影,满纸血痕。而那饥荒年代关于吃的文字令人心寒,阿城《棋王》里对呆子王一生饥饿的描写远不如他写饥饿年代的吃更动人。

  “用稀饭汤冲代乳粉一大缸,美极”。

  “清晨烤红薯一块。五时许柳学冠等来,我找机会取出我所烤的那块,里外熟透鲜美绝伦”。

  “今晨,稀饭吃七勺,大便极端良好”。

  “中午饭多,晚饭破稀饭,极绝。今晨大便,还是拉了稀的”。

  这就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实录。为了一点烤白薯窝窝头竟至不能入寐。

  忧生忧时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无论是居庙堂还是处江湖。1959年1月9日,顾准说:“细细辨察,虽然国庆建筑与哀鸿遍地同时并誉,人们对此联想还并不多。这证明Stalinism(斯大林主义)在中国还有生命力。”“哀鸿遍野,我努力求饱,有些说不过去。宴会,还有著名演员演出助兴。”

  顾准的《商城日记》,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最真实又最有智慧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到顾准人格的伟大,也可感受到他思考的深度和智慧的快乐。“Stalinism(斯大林主义)终究还有生命力,这是可悲的,但同时也是一件可喜的事。若没有一定的宗教情绪,某些崇高的情绪,在知识水平低下的人们中间是不容易产生的”。那时的知识分子多的是附和,少的是独立;多的是阿谀,少的是风骨。顾准的文字坚硬得像石头,它硌得某些人难受,但这样的文字注定是要留传的。他说:“一个人,用全部生命写出来的东西,并非无聊文人的无病,那应该是铭刻在脑袋中,溶化在血液里的东西。”

  在物质匮乏和精神折磨的双重压力下,顾准关注的仍然是民族的命运、人类的前途。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从工业到农业,从经济到政治,从国内问题到国际问题……他都有着执着的思考和独立的见解。他是第一个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人,他在日记中热切期盼中国尽快结束无休止的政治运动,集中精力进行经济建设,让古老的民族雄飞于世。

  在顾准的日记中,除“饥饿―浮肿―死亡”外,还有一个主题是改造。在人斗人的过程中,谁斗人最狠,上纲最高,谁就是改造得最好的,可以被评为“一尖”,而改造的过程,也是人们灵魂畸变的过程。这样的改造,给予顾准的是心头一阵阵的绞痛:

  我基本上学会了唾面自干,笑靥迎人的一套。(1959年11月10日)

  精神折磨现象现在开始了。下午栽菜上粪时,思及生活像泯污,而精神上今天这个人,明天那个人来训一通,卑躬屈节,笑靥迎人已达极度。困苦、嫌恶之感,痛烈之至。(1959年11月23日)

  在这种情况下,道德败坏,不能不成为普遍现象。(1960年1月15日)

  水库六个月,赵淑仁学好了还是学坏了?学坏了啊!她现在感激劳动队为她脱帽。但是从脱帽得到了什么经验教训?钻空子,拍马屁,说谎话。下放干部是许多人学好了,这是那套社会责任感的宗教仪式的效果,其背后也有客观的物质基础。他们是外来者,他们来此是朝圣式的消除,城市式的生活方式在等待他们。否则,饥饿也会促使他们人相食,卖人,说谎,拍马屁,害人自肥的。真是心头一阵阵的绞痛。若说这是历史的必然,付出的代价也够重大的,后一个历史时期,为了消除这些恶毒的影响,不知要付出多少精神和物质的补偿。(1959年1月15日)

  我是否变得卑鄙了?我偷吃东西,我偷东西吃,我不如青年人有献身精神等等?不,没有。如法捷耶夫描写两个人在远东森林里打游击一样,我以后也要如实描写自己。(1959年1月16日)

  知识分子作为社会的良心,在苦难来临时,应如实地面对现实与自己的心灵世界。然而很少有人像历史上的史家那样,勇于秉笔直书,这是一代缺少钙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污点与耻辱。幸好,20世纪下半期的中国还有顾淮这样特立独行、默默思考的思想家。

  《顾准日记》的内容可以用吃饭、改造、思考来概括。他的女儿顾淑林在写给叔叔陈敏之的信中说道:“我不想逃避自责,也无法躲开痛苦。”“我逐年追踪着父亲的一生,1957年以后,他是一步一步从地狱里过来的呀!他的深刻的思索,常常是在数不完的批斗、侮辱甚至挨打之中完成的。在他最需要亲人的时候,亲人远离了他,可是恰恰他的思考,包含着更多的真理。人生只有一个父亲,对于这样的父亲,我们做了些什么呢?”顾准受到迫害后,与他相濡以沫的夫人“”期间也被隔离审查。顾准将一个未被造反派抄走的银行存折,悄悄地从地板的板缝塞了过去,他以为能聊胜于无地给夫人一点安慰,以示一点儿生存下去的勇气。谁知在塞存折之前的某一天,他夫人已自杀身亡。子女宣布与他断绝关系,还逼着顾准签字同意;同城住在妹妹家里的90岁老母亲,因为妹婿当年的官场身份,终生不得相见;回到北京后的他一再要求与子女恢复关系,均被拒绝……即使这样,在他的病已宣告不治,经济研究所“连队”的领导考虑给他摘去“”帽子,拿“在一份文字报告中做出‘承认错误’的表示”做条件,顾准还是接受了。这对于他简直是奇耻大辱,那个迎着雨点般拳头仍高喊不服的汉子签完字后哭了,他对老友吴敬琏说:“这也许能够多少改善一点子女们的处境。”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亲情被什么吞噬?正如顾淑林所困惑的:“我们所接受和奉行的一套准则,为什么容不进新鲜的、可能是更为科学的内容?究竟哪一部分要审查、更新,以避免今后对亲人以至社会,再做蠢事?”

  顾准是个思想的巨人,他的高度和胆识是如今的人们难以望其项背的。朱学勤说:“知识是一个境界,见识是一个境界,知识、见识之上的胆识,则更是一个境界。说得浅白一点,大概一桶知识换来一滴见识,而仅有见识却还是不能换来胆识,只有再加一点其他稀有元素,一桶见识才能化为一身胆识。”一次学术会议上,海外人士问及大陆学界,在1960与70年代,你们有没有可以称得上稍微像样一点的人物?面对这样一个潜含挑战的问题,李慎之佝偻而起,应声答对:有,有一位,那就是顾准!


标签:一个日记饥饿


最新推荐

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