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去写贾宏声,似乎有些晚了,毕竟他的忌日2010年7月5日已经过去有一阵子了。首先要说的是,我不太喜欢贾宏声的表演。他的表演太过本色,而这个本色其实又不够强大,严格来说,还不够柔软,缺乏弹性。从《夏日的期待》到《昨天》,贾宏声从一个生理残疾的少年到一个准备回头上岸的瘾君子,贾宏声都演得太过投入,只是这份投入不是忘我,而是时刻提醒他自己和我们,是“我”贾宏声在演,而不是别的。放眼整个中国电影表演史,还没有一个演员,像贾宏声这样,可以这么一部接着一部,肆无忌惮地释放自我。贾宏声的每一部电影,都一如倒影地折射出一个对自己不满但绝不“自卑”的青年。除了《陕北大嫂》以及那些极其糟烂的民国枪战片以外,贾宏声演的几乎都是紧跟时代的青年,只是他太把时尚当一回事,于是就有了一种超越时代的假象,但也可以说他具备了与这个时代脱节后的疏离感。他表面上亦正亦邪,如《银蛇谋杀案》、《神秘夫妻》、乃至《苏州河》。但骨子里仍是个不甘混同于普通老百姓,自命不凡的所谓“艺术家”,同时,也是个容易受伤的小男人,他的纠结在于既渴望受伤又害怕受伤。而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受伤了。

　　贾宏声的好友在他死后,不无惋惜地说道:他不是对这个世界太明白了,就是还不太明白这个世界。不管贾宏声如何看待他周遭的世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世界不能满足他隔绝烟火气后的太多想法。也可以说,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太多,而对自己又过于骄纵。在贾宏声高度自传的影片《昨天》里,不难看出,贾宏声的父母对其哀痛有加的状态最为令人动容。这几乎就是贾宏声骄纵的源头,他可以打他的父亲,当然也可以让他的父亲穿上牛仔裤。但最让人心绪浮泛的还是,父子俩在草坪上喝啤酒的场景。这个世界真的变得安详、美好。只是现在来看,更像是出海市蜃楼,不真实,不可靠。

　　很多人拿张国荣与贾宏声作一对比,从表演上来说,两个人都高度本色,都习惯于以一种近乎自焚的方式展露其魅力,只是张国荣在《满汉全席》和《家有喜事》中的喜剧表演,同样能在符合情境之余,尽显其婀娜之态。而贾宏声的表演是比张国荣更入骨的人戏不分,他乐于在银幕上不遗余力地将自己引以为豪的颓唐,极其朴拙又充满力度地呈现出来。除此,贾宏声不再专情于其他的表演方式。在与贾宏声合作过多次的导演娄烨看来,贾宏声的表演,更多的是种状态,而娄烨的电影正好需要这种状态。它醒目而直接,又带有几分真实的矫情。

　　以一种从天而降的毁灭感去咬合诸端末世情怀。个人最欣赏他的表演不是《周末情人》,也非《苏州河》,更非个人极钟爱的电影《北京,你早》,而是电视剧《人间正道》,他演一个玩世不恭的高干子弟,只要他拿腔拿调地一出场,这部官腔十足但极尽尔虞我诈之能事的电视剧,就多了一份奇异的光彩。他以不从众、不从俗为荣,却又如此的令人起怜。再一个就是他的最后一部电影《昨天》了,他神经质的表演,让人们感觉他在戏里戏外,一直处在表演的进行时中。他以强大的心理暗示领受着注目,又生怕这层注目会消隐。他还是那么高傲,他训斥他那些混吃等死的哥们:“你们还有心思吃饭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宏声丝毫不计较皮之不存,毛之焉伏的生存准则,坚定地认为活着的意义远大于活着本身。

　　电影在很多时候,都是贾宏声确认自我的精神载体,而非任其歌唱的舞台。当电影不能满足他时,他还真的转向了舞台。出演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拉马戈的作品《失明的城市》。只是当年瘦削、挺拔的少年,现已长成因戒毒而导致的体重达90公斤的诺诺中年。当人们看着过于发福的贾宏声,仍然有着冷傲的目光和倾尽全力的表演时,已经知道现在这个以中性为美的时代已不属于眼前这个略显臃肿的男人。

　　贾宏声的爱情在他生前就经常在坊间被人传诵,他的两任女友伍宇娟和周迅,据说和贾宏声都各有各的刻骨铭心。单说周迅吧,记得她在演一部《红处方》的电视剧时(有趣的是,这部电视剧是关于戒毒的),贾宏声若来探班,周迅会带着他一道吃剧组的份饭。贾宏声谁也不搭理,只顾自己的风卷残云。当时,给某些剧组成员,留下了贾宏声不太知情知礼的印象。可在贾宏声生前的那段日子里,若贾宏声张罗的饭局,他会非常礼貌地给人递烟喂火,等大家大快朵颐之后,他会问谁会将剩菜打包,若没人应声,贾宏声会将剩菜放进快餐盒里,带回家去。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在剧场演话剧时,他只带来回坐公交的钱。那个曾经挥金如土、特立独行的青年偶像变得安详、从容。有时真如婴儿般在陌生的车水马龙里,静静地穿行。贾宏声好像变得乐于在人群中踏步,现在看来,这更像一种令人不详的回光返照。只是,没有说出贾宏声嬗变的根由在哪儿,或者说,他真的爱上了这种凡俗的生活了吗?我们能了解的,只是2010年7月5日下午6时左右,演员贾宏声从北京朝阳区安苑北里小区某栋楼的14层坠楼身亡,年仅43岁。

　　总觉得贾宏声的一生可以成为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可以是黑白的,要是彩色的话,也不宜过于鲜亮。这里有爱情的终结,有理想的折堕,更有体认自身时的莫名恐惧。还有我们这个非转型不可的大时代的太多印记。一个想成为时代之子的人最终成为时代的弃婴。只是谁来扮演贾宏声呢?他应该很帅,很瘦,有着天然的女人缘,也一样视艺术为与这个世界和解的最后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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