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是一位高产小说家，陆陆续续看了她几本小说，觉得她的小说中写得最精彩的，非《陆犯焉识》莫属。

也许很多人是通过张艺谋的电影《归来》认识到小说《陆犯焉识》，其实电影只是截取了小说的结尾部分，不得不说，电影却单单关注了爱情，对于严歌苓这部“写得最用心”、“也是最满意”的作品来说，不得不说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小说通过一个爱情的叙事外壳，讲述了“一个人对感情、对自由的一场近一个世纪的彻悟”，毫无疑问，主人公对自由的彻悟，是严歌苓要写的另一个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通的秘密。

小说标题“陆犯焉识”这四个字值得玩味和斟酌，陆犯并非是指一般意义的囚犯，而是指小说主人公陆焉识的身心被囚禁在俗世中的各种隐形牢笼中。

从美国留学归来后，陆焉识便身处在继母和妻子的夹缝之中生存，在职场中，他疲于应付各派系的斗争，到了荒芜的大西北，他则被囚禁于牢笼之中，经历了千辛万苦回到了出生地上海，则被儿女的日常各种世俗困扰和烦恼着，在困窘中，年老的陆焉识终于“彻悟”了“自由”的含义，带着妻子的骨灰回到了大西北，这个他曾经用了大半辈子想要逃离的地方。

严歌苓的笔触往返于主人公盛年时流连的浮华地美国、上海和其后半生被禁锢的流放地西北大荒漠，世态的炎凉和命运的多诡尽收眼底。

全书冷静与幽默同行，温情与练达并重，大有“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之概。

小说有着一个与众不同的开始：

马群羊群鸟群才悟到不好了。

于是它们拖儿带女地滚滚向西奔逃，呼啸着“人来了！”

我想，这是作者的一个隐喻在其中，无论身处何时，任何时代背景，其实故事的内核都是说人，说的是人性。

01

荒诞的婚姻，荒唐的家庭氛围

《陆犯焉识》的主人公是知识分子陆焉识，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受过高端的教育也具有良好的素养，他骨子里透着一种浪漫主义情怀。

他有一个继母，称作为“恩娘”，恩娘嫁给陆的父亲才8个月就开始了守寡的日子，本来家中的婆婆准备把她打发回娘家，年仅14的可是年幼的陆焉识出于公义留下了比自己大10岁的恩娘。

为了笼络这个继子，同时也为了巩固自己在陆家的地位，恩娘将自己侄女冯婉瑜介绍给了陆焉识，在恩娘的软硬兼施之下，他莫名其妙地被结婚了。

借着出国深造，陆焉识逃到了大洋彼岸，过了五年自由而放浪形骸的生活。

故在回国的船上，他留下了两行热泪，心中泛起一阵悲哀，因为他知道回国就意味着失去那种放荡不羁的快乐，从此会深陷于家庭的牢笼之中。

由于陆焉识是家中唯一的男主人公，他总是会莫名其妙陷入恩娘和妻子两个女人斗争的漩涡之中，婉瑜本来是恩娘从娘家搬来的一把大锁，好锁住不安分不老实的继子。

可是天长日久，恩娘发现自己的同盟军婉瑜早成了陆焉识的人，心中不免泛起阵阵醋意，可是却无法对人言说，于是恩娘就会用自己的方法来宣示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和主权，同时也会表现出一种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虽然陆焉识心里是顶烦这套做作的假，可是却抵不过恩娘的眼泪攻势，每次都会投降，化身为一个孝顺儿子模样。

可是这时候，陆焉识便觉得自己冷落了妻子婉瑜，心中的愧疚之情，迫使他做出一些补偿，其实那时候的焉识压根儿不爱自己的妻子，他对于她的爱，完全出于愧疚和同情。

小说中用了一只欧米伽手表事件，将这个家庭三个人的关系展露无遗，在这个家中，妻子婉瑜没有家庭地位，为了讨好丈夫，她将自己的姑妈也就是婆婆恩娘给的嫁妆中最值钱的祖母绿宝石卖掉，买了一只白金的欧米茄手表送给了陆焉识。

最后事情败露，焉识和婉瑜两人争先恐后地认错，将错揽在自己身上，让恩娘吃了双倍的醋。

在同一屋檐下，三个人形成了一种尴尬而荒诞的家庭氛围。

“怎么不多我呢？一块料子本来够一个人做件旗袍了，多出一个人只好做两件马甲。

”

这句话是恩娘每次诉苦前的唱词，也是他们家的形象贴切的一个比喻。

焉识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从箱子里拿出几块衣料。

而每一块的尺寸都尴尬，做两件不够，做一件又宽裕。

他把两块颜色亮的给了婉喻，剩下暗颜色的给了恩 娘 。

恩娘当时便咯咯直笑，说焉识怕自己有个年轻恩娘难为情呢。

婉喻立刻把自己的鲜艳料子让出来，两块料子裁了四件马甲。

但已经太晚了，这事在恩娘心里落下了病，一怄气它就发。

恩娘事事跟婉喻比，事事要占婉喻的上风。

而婉喻为了不让丈夫为难，处处退让，陆焉识却又唯恐伤害了妻子的心，暗中弥补，可是每次都让精明的恩娘识破，掀起更大的风波，此起彼伏，几番周旋下来，疲惫不堪，这个心软的男人便陷入了两个女人用爱制作的牢笼中，苦不堪言。

02

荒芜的大西北，荒蛮质朴的人性

陆焉识在一个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开了这个家庭，终于远离了家中的两个女人，可是他面对的却是荒芜的大西北，恶劣的环境，从来没有面对过的荒蛮人性。

这个具有传统知识分子正直、善良、清高、孤傲品质的留美博士陆焉识，从此开始了几十年的磨难生活，深陷牢狱生活中，见识了荒蛮的人性，同时也见识到了荒蛮之地的淳朴人性。

在西北荒漠的改造中，面对恶劣的环境与残酷的人性斗争，陆焉识身体饱受摧残， 却并没有放弃精神思索。

小说着重笔墨描写了几个人物。

一个就是梁葫芦，父亲是个走村串镇的木匠，每次串到他们村，就在他家盐罐子下留一沓钱，在他母亲肚子里留个孩子。

后来他的母亲有了姘头，把家中儿女们的粮食拿去与姘头享用，梁葫芦一刀将母亲和她的姘头杀了。

在这个地方，梁葫芦和陆焉识成了一对奇特的关系，拒绝承认自己有父母的梁葫芦，对别人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是对于陆焉识显示出孩子般的依恋。

梁葫芦潜意识中把陆焉识当作亲人，在他面前展现出一个孩子的脆弱和依赖。

可是梁葫芦时不时会显露出人性中恶的一面，他把陆焉识送给谢队长的白金表欧米茄偷了回来，放进陆的口袋，这无疑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可是当谢队长发现之后并对他“加工”折 磨，逼问梁葫芦手表给了谁。

梁葫芦已经惨烈到奄奄一息也没有招供。

而亲眼目睹梁葫芦惨遭暴打，陆焉识虽然于心不忍，却更舍不得手里的这块手表。

原本善良的陆焉识在那个荒芜的环境中逐渐变得自私，曾经出了名的软心肠也变硬了。

可是梁葫芦却在押赴刑场之前为了减轻自己的刑罚，还是出卖了陆，说他的口吃是装出来的。

人都没有绝对的好和恶，在那个荒蛮的大西北，恶劣的气候和生活环境，生存成了人的第一需求，人性中自私和恶的一面就会显现。

或许人性里都有脆弱的东西，使他无法坚守短暂的温情。

也许，人在最极端的生活环境和人生低谷时，善恶交织、残酷而柔情、冷漠而悲悯，这才是最真实的人性。

大西北还有一个人物邓指，他是劳改农场的政委，两人从最初对立和相互试探的关系，经过20多年的相处，两人逐渐成为了知心朋友。

邓指的身上闪现了人性中一种原始和淳朴的善和美，发挥出一种人性的光辉，令人不由产生敬意。

在面对身体和精神压迫的时候， 陆焉识在濒临绝望的状态下思索着自由的真谛。

雄辩多才且会各国语言的陆焉识，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思考时间，他佯装口吃，身体上的妥协是为了保全思考的精神。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陆焉识探究了自己最隐秘的内心，冲破了思想的成见和束缚，想通了爱情，想通了完全的自由。

陆焉识一生真正的自由并不在于飞 出海外、飞出家庭，牢笼里的陆焉识反而拥有了更高意义的精神自由。

03

物是人非，回不去的故土

在大西北的20年中，陆焉识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就是自己爱婉喻，所以他坚持着活了下来，就是要回到上海，亲自告诉婉喻。

当陆焉识得到平反回到上海，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岁月早已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一直深爱自己的婉喻已经失忆了，她心心念念想的是心中的那个“陆焉识”。

他的儿子因为受到父亲的牵连，错失了人生中关键的几步，在生活这把杀猪刀的历练下，成为了一个庸俗的小市民。

而才情俱佳的女儿对他的感情也是爱怨交织。

回到上海的陆焉识只能屈居在儿子狭小的房间中，从此成为了儿子家的免费保姆，成为了全家人随时差遣的佣人。

这个家里的一个正常现象就是，谁都差不动的时候，老阿爷总是可以差。

而且在背地里，儿子和媳妇议论父亲吃得多，晚上睡觉打呼噜。

话语中充满了鄙夷。

甚至于当众呵斥老父亲，因为是他连累了自己，失去了一个美好的婚姻。

后来，在陆焉识的努力下，原先被没收的一部分房产要了回来，三层楼房中的一层要了回来。

陆焉识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心爱的婉喻度过了一段美好而恬静的日子。

妻子死后，小女儿提议把陆家三楼上那间屋跟她自己的小单元合并，换成一套大些的公寓，这样可以把父亲接到身边，便于照顾。

很快，陆焉识知道女儿换房的真正用心。

原来女儿要结婚了，男方是个比她小5岁的漂亮男人，他的老婆犯心脏病死了，留下了3个孩子。

很快房子就被那个女婿及他带来的三个孩子占领了，儿女之间为了房子的归属问题明争暗斗，陆焉识不仅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而且再次陷入了矛盾的漩涡之中。

这时恰逢考上西北大学，邓指的儿子邓三来看陆焉识，他选择了调回劳改农场，因为

“他不会跟城里机关的人打交道，他只能像他爸爸那样生活才舒服”。

受到了邓三的启发，陆焉识带着婉喻的骨灰回到了大西北，因为他意识到，草地大得随处都是自由。

最后一点：

严歌苓在小说《陆犯焉识》中并没有构建宏大的历史叙事，似乎只是絮絮叨叨地讲述了陆焉识的几十年的生活场景，却给人一种震撼的冲击。

我们从中感受到主人公在自由和人性的挣扎中起起伏伏。

主人公陆焉识聪明绝顶，能言善辩，有着浪漫情怀，却被命运推到了一个荒蛮之地，和一群囚犯共同生活几十年，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假装口吃，在几十年的枯寂生活中独自反刍前半生的繁华生活，以及曾经的浪荡，终于觉醒内心对婉喻的深爱。

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

也许生活就是这么讽刺，一种带着苍凉手势的喜剧，人生这场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虽然每天上演着不同的人间酸甜苦辣，唯有不变的依然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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