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我救了19条生命，可如今，谁来救救我的命？”

2005年3月，一个拿着病危通知书的农民，病怏怏地躺在自家的床上，嘴里经常反复念叨着这样一句话。

3月10日清晨，他看着跪在床前的儿子，喘着粗气说了一句：

“儿啊，你以后，要做个好人，一辈子，都要做好事。

”

然后便停止了呼吸。

五个月前，他因救人而染病，在医院治疗的过程中，因为交不上医疗费，他的家属多次向外界发出求救，各方反应冷淡，求救信如石沉大海，没有起到实际作用。

他死亡的消息被媒体报道后，曾被求助的各方（包括被救者）纷纷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跳进池塘，勇救乘客

2004年10月23日，天空下着蒙蒙细雨，能见度很低，路上行人和车辆稀少。

上午10时许，一辆载着19名乘客的中巴车，正行驶在开（县）云（阳）路上。

中巴车行到丰乐镇乌杨村张家堰塘时，与对面驶来一辆运鞭炮的大货车相遇。

就在两车相距不到一百米时，大货车突然响起爆炸声，冒起浓烟，中巴车前方很快被滚滚黑烟笼罩，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中巴车司机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慌乱中，失去了对中巴车的控制，车辆顺势滑进了公路边的堰塘里。

堰塘有4米多深，大半个车身已经淹没在水中，车上的乘客濒临绝境，命悬一线，大家扯开嗓子拼命呼救。

附近的村民听见呼救声，纷纷跑出家门，赶往现场。

村民金有树正好也在家，也和大家一样，向数百米外的池塘狂奔。

先到的几位村民站在池塘边束手无策，因为大家的水性都不好，下水后别说救人，自身都难保。

这时候他们把目光投向了金有树，在场的人只有他水性最好。

救人如救火，金有树二话没说，拿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纵身跳进冰冷的池塘，连衣服都没有顾得上脱。

他下水之后，用手中的石块砸破车窗玻璃，把车中的孩子和老人，一个个从车内拖着，抱回岸上。

有乘客被救之后，又嘟囔着自己的钱包还在车内，央求着金有树再去帮着拿回来，耿直的金有树没有办法，只好又转身去帮人家“抢救”财物，累的是精疲力尽。

在老金的努力下，在岸上的村民的协助下，包括自救的乘客，全部19名乘客都化险为夷，有的被送至附近医院观察收治，也没有什么大碍。

救人致病，病入膏肓

必须指出，正是由于金有树的出现，才使得19名被救者转危为安，有惊无险。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救人者金有树，却从此走上绝路。

原来，金有树在冰冷的水里来回穿梭救人，待了很长时间。

当时正值晚秋，又是阴雨天，气温很低，一直泡在水里，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保没事，何况44岁的老金，原本体质也很一般。

金有树回到家里就开始发烧，还不停地咳嗽。

一开始，老金认为自己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后来渐渐出现胸闷气喘、呼吸困难的症状，病情一天天加重。

在村里的卫生室和乡医院治疗一个月，吃了不少药，不见疗效。

没办法，到了11月底，金有树在家属的陪伴下来到县医院就诊，经过检查，确诊为重度肺水肿。

按照医生的治疗方案，要将左肺叶切除，但是切除后病情没有好转，继续加重。

债台高筑、放弃治疗

接着，金有树再次动了手术，病情依旧不见减轻，金有树不得不到重庆西南医院进行治疗。

这是一家三甲医院，也是陆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医疗设备齐全，医生医术高超，金有树的病有了康复的希望。

住过院的人都知道，现在医药费昂贵，百姓积攒的一点钱到了医院，根本不花。

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事情，屡见不鲜。

网上报道过，一个做装修材料的女老板，因病住院80天花光了多年150万元积蓄，不得不含恨放弃治疗。

有钱人如此，普通农民的窘况，可想而知。

连续的治疗，不仅花光了金家仅有的积蓄，还让他们债台高筑，欠了亲戚朋友四万八千块钱，这下子，不仅拿不出医疗费，甚至连床位费都付不起了。

医院的最新诊断也下来了，老金已经得了肺癌，并且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金有树的妻子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放弃治疗。

3月1日，由于无钱医治，金有树含泪离开西南医院，回到家中。

发出求救，杳无音信

刚开始患病的时候，金有树什么都没想，只想把病治好。

虽然自己的病是因为救人而落下的，但往往越是穷人，越有志气，他没有打算给任何人添麻烦。

面对高昂的治疗费用，面对医院雪片一样的催款单，他的妻子先是沉不住气了，对丈夫说：“孩子他爸，咱是不是尝试向政府求助，给县里的领导写一封信，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帮我们。

”

金有树看着妻子憔悴的脸，不由得心里发酸，自己患病以来，妻子不但要没日没夜照顾自己，还要跑前跑后，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钱，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实在是到了绝路。

对妻子的爱怜，加上强烈的求生欲，让这个倔强的重庆汉子放弃了自己不麻烦别人的原则，冲妻子点了点头。

2005年2月14日，金有树儿子代笔，给县领导写了一封信：

“两个月前，我救了19人的命，现在求领导救我的命。

”

与此同时，救人心切的金有树妻子，背着丈夫将求助信复印了15份，分别给丰乐镇、乌杨村、开县县委、县公安局、县法院、交通运输公司和获救的乘客。

信寄出后，金有树一家满怀希望，等候佳音。

可是求救信发出后，一周过去，又是一周过去了，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他们是多么盼望有关方面能给他们伸出援手，可是希望却落空了。

这十几天，对金有树来说，像十几年那么漫长。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跟死神进行着顽强搏斗，耗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一个淳朴憨厚的农民，在别人遇到危难的时候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当自己病危的时候，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丝毫帮助，他将在绝望中走完人生的最后里程。

2月28日，绝望的金有树对妻子说：“咱吧！这医院咱们住不起了，再不回去，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

当日金有树妻子含泪办理了出院手续，第二天，带着老金离开了西南医院。

他们明白，这不仅是回家的路，也是走向死亡的路。

3月9日傍晚，金有树感到胸口特别痛，痛得昏迷过去。

等到半夜时分，金有树从昏迷中醒来，他拉着妻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恐怕是不行了。

”说完又昏迷过去。

3月10日凌晨3时，金有树突然醒来，含泪对妻子说：“这次我真的不行了，你要保重身体，照顾好儿子。

”

停顿了一下，他又用全身力气说：“不管怎么吃苦，也要把借亲戚朋友的钱还上。

”

之后他又对着儿子交代，要他做一个好人，说完就合上了眼睛。

看到这里，相信很多人都唏嘘不已。

假如有关部门和被救者们能出手相助，金有树不至于放弃治疗，被病魔夺去生命。

到此，所有人都会提出一个疑问，那些求助信发出之后为什么没有消息？

说有关部门没有反应，也不尽然，事实上当地有关部门也有所行动，只是那时已经太晚了。

金有树病逝世之前几天，有媒体开始报道金有树的事迹和遭遇之后，县里领导也做出批示，医院表示将尽全力抢救和免费治疗。

但遗憾的是，这些反应显得太慢，已经于事无补，无力挽救救人英雄的生命。

那些信件到底有没有寄到？为什么没有起到作用？

“重庆开县救人英雄无钱治病，含泪去世”的事件经媒体报道后，在当地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重庆市委市政府对此高度重视，派出调查组赴开县展开调查。

调查发现，求助信在发出一周后，开县有关部门就已经收到了，随即做出批示，要求信访办对此事进行核实，最后做出汇报。

这样的做法并没有问题，不能仅仅凭一封私人信件就给予照顾，起码要落实信件里反映的情况是否属实，才能展开行动。

信访办在接到指示后，做了调查核实，并在3月5日写了一份报告，交回到县长办公室。

县长立即做出批示，要求县政府办公室对此事酌情进行处理。

到了8号，有关部门就赶到老金家中去慰问，了解情况，研究救助方案。

9号，就开会做出了免费治疗的决定。

整个流程似乎无可非议，大家手中的工作都非常繁重，每天都要收到很多封人民来信，还有不少接访工作需要处理。

每天的工作日程都需要按照次序进行合理安排。

按说处理这样一件事，只用了短短十多天的时间，效率不可谓不高，确实无可挑剔。

但是有关部门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救人如救火，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时间太宝贵，一天也耽误不起。

10号上午，村里的干部把上级传达回来的免费治疗的好消息带去金有树家的时候，金有树已经安然辞世。

镇政府当时对于求助信，又是如何处理的？

镇政府负责人接受调查的时候，非常肯定地说，没有接到来信，对此一无所知。

“金有树及其家人也好，有关媒体也罢，没有对外宣传过他见义勇为的事迹，我们也就无从得知。

直到3月3日，县信访办打电话的时候，我们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

接到上级指示，镇政府也行动了起来，在3月5日就向县政府递交了“建议给予金有树见义勇为表彰”的报告。

交通局、交通运输公司反映：

我们没有收到任何求助信。

但按照金有树弟弟金有海的说法，他在2月19日，亲手将信交给了上述单位的负责人。

获救的乘客：我们不知情

当初获救的19名乘客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异口同声地说他们不知情，直到媒体报道说金有树已经离世，才知道他就是救助自己的英雄。

相信这些乘客没有说谎，购买短途车票是不需要实名的，金有树家属根本无从得知乘客的准确信息。

乘客们纷纷表示，自己不知道金有树患病的情况，假如要是在他离世前知道，无论如何也会去尽一番心意。

医院：我们对事情不了解

金有树事件报道后，西南医院和开县人民医院在接受调查的时候表示，他们对金有树救人致病的事情也毫不知情，因此只能按照规定处理。

无论在哪家医院，交钱看病，天经地义，他们这样做似乎也无可厚非。

如此看来，各级部门在此事件中的反应处置得当，并没有违反程序。

而那些被救的乘客，即便是得知金有树的病情，在法律层面上也没有义务对救人者伸出援手。

因为他们坐的是运输公司的车，对方有义务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那么，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使得我们的救人英雄因为没钱看病，被夺去生命？

原因是多方面的，可是归根结底，还是见义勇为者的补偿制度有待改进。

在很多见义勇为事件发生后，对救人者的补偿一是靠社会各界捐赠，二是靠受益人补偿，三是政府方面的奖励。

如果这个行为本身影响不那么大，或者没有曝光的，社会的捐赠就无从谈起。

受益者经济条件差，或者不愿意补偿，救人者就很难得到这一份补偿。

来自政府方面的奖励通常数额不高，未必能给全部兜底。

比如安徽省规定：“见义勇为人员事迹突出、有较大影响的，由设区的市人民政府按照国家和省有关规定给予表彰，给予不低于上一年度本省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两倍标准的奖励。

”

而且有个前提，即“事迹突出”。

在这方面，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日本的做法值得参考。

日本法律在这方面有两个基本条款：一是见义勇为者对受益者有“求偿权”，无论施救是否成功；二是见义勇为者享受公务人员待遇，警务人员致病、受伤、致残的怎么办，见义勇为者就怎么办。

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是，政府应该承担对公民生命财产的保护权，见义勇为者救人救火是替政府做事，政府就该为此买单。

政府对见义勇为者不仅承担医疗费和伤残补助，还有误工费和死亡之后的家属抚恤金。

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是第二条，有了政府承担，第一条就没有多大意义。

因此，在事实上，日本没有发生过见义勇为引起的诉讼。

金有树事件中主人公病死的结局让人感叹，他舍己救人，并不奢望得到什么，也没有到处张扬，但是在自己疾病缠身时，却没有人对他伸出援手。

他为了救19名乘客而身染重病或至少是加剧了病情，向有关部门写求助信，却石沉大海，最终不得不放弃治疗，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整个事件过程并不复杂，却让人不得不深思。

迟来的后续：

金有树事件报道后，社会各界为之震动，全国各地的慰问和捐款纷至沓来。

开县民政局更是报销了金有树的全部医疗费62900元。

县里和镇上组织当地党员干部，向金家伸出援手，提供了金家生产所需要的化肥、种子。

更有热心的企业负责人表示，愿意解决老金19岁儿子的就业问题。

……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故事过程虽然令人遗憾，对老金的家庭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个能够接受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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