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半仕半隐，“仕”几乎都在朝中，“隐”主要在终南山和辋川，尤其是辋川。

天宝三载（744年）他购得蓝田山庄，开始经营辋川别业，直到上元二年（761年）去世前把辋川别业施作僧寺，其间长达十七年。

辋川在哪里？从长安城东南角的曲江芙蓉苑，往东南方向走三十多公里进入蓝田县，由此再往东南走三十多公里，进入秦岭北麓的一片山间谷地，这就是辋川了。

辋川位于秦岭北麓，这里青山迤逦不断，峰峦起伏有致，最重要的还是一条叫作辋水的溪流，有水则灵。

辋水在山涧谷底蜿蜒流淌，长年不断，给山石草木带来了灵秀之气。

武则天当政时期的著名诗人宋之问，在这里建有别业，王维购买的辋川别业就是他当年的蓝田山庄。

王维有不少名作都写在辋川，很难确定这些作品具体的创作时间。

除了零散之作，他在辋川还留下了《田园乐七首》和《辋川集》。

前者是王维篇数最多的组诗，后者是他为自己编辑的唯一的小诗集，由此也能看出辋川在王维心目中有多重要。

从诗中的内容及其所流露的心境意绪来看，前者创作于隐居辋川不久，后者创作于隐居辋川的后期。

组诗《田园乐七首》又叫作《辋川六言》，都是写在辋川的六言绝句。

六言绝句属于近体诗范畴，就像五言、七言绝句一样，到了唐代才发展成为格律诗。

可以说，唐代最有名也最有代表性的六言绝句，就是《田园乐七首》：

其一

厌见千门万户，经过北里南邻。

官府鸣珂有底，崆峒散发何人。

其二

再见封侯万户，立谈赐璧一双。

讵胜耦耕南亩，何如高卧东窗。

其三

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林西日斜。

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

其四

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

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其五

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

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

其六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其七

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

南园露葵朝折，东谷黄粱夜舂。

这些诗读起来，大致都是两字一顿，读得多了就可能觉得单调。

因为六言绝句每句由三组双音节的词构成，没有五言、七言绝句那种单音节和双音节灵活转换的变化感、音韵感。

但王维的《田园乐七首》，还是以鲜活灵动的笔触和富有美感的画面，弥补了六言诗的局限，写得既清新又典雅。

其中如第五首的“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以“孤烟”反衬“远村”，以“独树”反衬“高原”，让我们再次看到诗人妙笔下的画家匠心。

又如第六首，描绘了桃红柳绿、花落莺啼的绚烂春景，又以这绚烂春景反衬了“山客犹眠”的浑然不觉，短短四句，把美丽的风景、生动的叙事、闲适的情趣融为一片。

《田园乐七首》无疑都是在写田园之乐，但从七首诗的前后顺序来说，诗人的田园之乐是越往后看，越有深趣，越有高致。

前两首是摆脱红尘闹市的快乐，第三首是找到世外桃花源的快乐，其后四首都是隐居辋川的快乐。

虽然说后四首没有一句提到长安城，但诗人的田园之乐其实就是以城中和官场做对比的。

辋川没有官场的束缚，不论官位的高低，“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辋川没有什么荣华富贵的排场，不必跟人攀比，“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

辋川用不着起早贪黑，苦于案牍劳形，“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辋川也不必逢场作戏，穷于交际应酬，“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

在王维笔下，辋川无论春夏秋冬，都是快乐的、安详的、自在的、闲适的。

有一首五言律诗写在秋天，诗中出现了一系列在古代诗歌中通常意味着衰飒凋零的意象，但他还是写出了幽居辋川的闲适恬淡。

这首诗就是《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寒山、秋水、暮蝉、落日、孤烟，古诗中大凡出现这样一些意象，往往就染上了愁苦悲凉的色彩，流露出孤独失意的情绪。

但这首诗，在不动声色的笔墨中别出心裁，反弹琵琶，传达了超然物外、淡泊宁静的意趣。

首联两句，上句写山，下句写水。

诗人在辋川每天都徜徉于山水之中，最能感受到季节的变化。

这时候，辋川的山野已经显得寂静冷落了，变成了“寒山”。

山的颜色也变了，从亮色调的青翠变成了暗色调的“苍翠”。

辋川的流水也跟夏天不一样了，变成了“秋水”，一天一天地缓慢下来。

秋意渐渐深了，水瘦山寒，诗人的心境会不会随着秋天的萧瑟而黯淡下来呢？

颔联两句，乍一看似乎有些悲凉。

“倚杖”和“柴门”容易让人想到老者、贫者、孤独者，“暮蝉”更容易让人起悲凉之意。

东汉《吴越春秋》里就说：“夫秋蝉登高树，饮清露，随风?挠，长吟悲鸣，自以为安。

”唐诗里出现蝉声，大都带着哀伤。

“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红树蝉声满夕阳，白头相送悲相伤”“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这些诗句，就分别出现在孟浩然、元稹和李商隐的笔下。

蝉声悲凉，何况是秋蝉、暮蝉？此时的诗人，站在柴门外、秋风中、夕阳下，只听见蝉叫声声，情何以堪？但他很平静很淡定地说：“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他既没有叹老之意，也没有嗟贫之意，他只是拄着拐杖，很闲适地在他的柴门外，听着秋风送来的一声声蝉鸣。

颈联两句，突出两个意象，一是“落日”，一是“孤烟”。

落日是天天都可以看到的，孤烟也是古代社会常有的景象，但王维总能提炼出非同凡响的诗情画意，写出惊人的妙句。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香菱跟着黛玉学诗，黛玉让她先读王维的五律、杜甫的七律和李白的七绝。

香菱读王维的五律，入迷着魔，寝食俱废，有一天向黛玉说起心得：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

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

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

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

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

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

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

这段话，是曹雪芹借香菱之口谈王维诗，还是生活中真有一位像香菱一样的女子说过类似的话？从曹雪芹要活现当日闺阁女子的创作动机和《红楼梦》的写实性来看，后者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我们姑且就把这段话，看作是香菱“自己”的见解吧！在这段话中，香菱所举的王维诗句，大致都与落日、孤烟相关。

第一个例子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出自《使至塞上》一诗。

这两句是大家都熟悉的千古名句，王维巧于遣词用字，又是大画家，深知线条勾勒的奥妙，因此才有此神来之笔。

第二个例子是“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出自《送邢桂州》一诗。

这两句也是诗中有画，但并非胜在线条勾勒，而是色彩的变化。

夕阳西下，晚霞的绚烂也就消失了，江湖之上唯有白茫茫水光。

晚潮上涨，碧水蓝天连在了一起，天地间一片青苍。

“白”“青”两字分别用在句末，突出色彩的变化，就像“直”“圆”两字分别用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句末，突出线条的勾勒。

第三个例子是“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就出自《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这两句也写“落日”“孤烟”，却是乡村景色，与“大漠”两句的塞上风光完全不一样。

“渡头”是渡口，渡口在水边，水边只剩下一轮落日，水之平面和落日之圆构成画面的立体感。

“墟里”是村落，村落上空，一缕孤烟袅袅上升，画面就鲜活起来了。

难怪香菱读到这两句诗，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年那日的傍晚，只觉得“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前边说王维在颔联中写到“暮蝉”，跟很多诗人传达的悲凉不一样，给人的感觉是平静的、闲适的。

而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不只是因为颔联，还因为颈联和尾联。

颈联“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是多么恬静的画面。

尾联“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把自己比作陶渊明，意在表达对山水田园的真实喜爱，抒写超然尘俗之外的情趣。

接舆是春秋时期楚国的隐士，他为了逃离官场，不惜剪去头发，佯狂装疯，到峨眉山隐居。

“五柳”指东晋时期归耕田园的陶渊明，陶渊明以“五柳先生”自号，写有自传文《五柳先生传》。

上句一个人物与典故，下句又是一个人物与典故，容易失之呆板无趣，但诗人以戏谑的口气和叙事的方式来表现，笔墨自然洒脱。

两句的意思是，又碰到裴迪像接舆一样佯狂酒醉，跑到我这个五柳先生面前纵饮狂歌。

当年，宋之问一度隐居在辋川，写有《蓝田山庄》一诗。

他说自己“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

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看起来很有些像陶渊明了，但其实是始终都不甘于寂寞，趋炎附势。

像王维一样，他也是相貌出众，才华横溢，只可惜过于迷恋荣华富贵。

他先后依附张易之兄弟、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谁最得势就趋附谁，一再卷入朝廷和皇室的政治斗争，最后被即位不久的唐玄宗赐死在遥远的贬谪之地桂林。

隐居辋川别业的王维，自然会不时想起当初这里的主人，并从宋之问的人生教训中深有所感，可惜他从未诉诸笔端。

大概就因为辋川是他的桃花源吧，他不想让宋之问玷污了这里。

出现在辋川诗文中的古人是接舆、颜回、陶渊明等品行高洁之士，来访辋川别业的朋友是裴迪、储光羲、崔兴宗等知心好友。

他在长安城不能不应酬各种人，但在辋川，与他交往的只有情趣投合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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